十七世紀廢址17th.html


是溫度?一踏入即察覺不尋常。地勢崎嶇,萬年前造山運動特別激烈的一處,擠壓到最詭異狀態,運動突止。峰、崖、陵、穴、岩層,隨著注視角度如表情幻動。正看明秀,側觀驚憚,回望竟成嚎囂。要不是前有主人帶路走在唯一的羊腸徑,初來者絕對迷失。


鮮翠青苔覆蓋地表,長出來的植物,昂揚、垂落、彎曲、蔓延、叢聚、孤立,姿態各有愛好。花朵瓣式奇特。外緣粉藍六圓瓣,襯托靛紫抽黃絲尖角內瓣,位置恰在外層朵瓣的間隔,中心六紅蕊細直娉婷;這是一種。另一種,正湊近觀察,雪白花瓣上淺黃帶黑點的對稱弧片忽然振動,脫離成一隻蛾。視線跟著飛蛾進入樹林,眼眶外緣過敏發作。花粉?浮塵?一定是溫度。才判定像初春乍暖的反潮天,來自深冷流的寒意又從腳踝旋上。風因此鼓動,從遠襲至,翻弄眾物製造各色聲響,最後在耳畔急停,凝聚成動力推著身體再深入。


這裡不是宛委山。不是大酉小酉。不是在黃河上游津渡坐船才能到達的積書岩。非地圖上實際指得出位置,需要體力、裝備、計劃,才能進行探索的傳說中藏書地。


主人不見了。羊腸徑越來越不明顯。不擔心。拔升,改變視角,從另一維度俯視。盤旋時,目擊主人在地面驚惶閃躲我投下的陰影。藍綢袍,織錦上暗花水紋一路震落。可惜一時找不到落點,只有眼睜睜任他遁入密道。


密道通往迷宮,我為他精心構造的藏身處。起始點非常清楚,就在廿七年前與《夢憶序》「遙思往事,憶及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初次邂逅的一刻。「意識流在古典中第一次有意識流動!」電光石火中我激動自語。三百五十年前張宗子思緒落筆轉化成文字的真實瞬間出現,生命在書寫,燒出非常堅實具象的原點;在那狀態下寫出的《陶庵夢憶》,即使是現代印刷體,也有如他朝夕盤桓的書室,縈繞著主人魂魄而無比活生生。


為了追索意識流變的形狀,開始窮究每篇文字的寫作時間,很快就發現《夢憶序》中明亡初年的創痛書寫完全不等同今日的八卷本《陶庵夢憶》。靈光乍現的原點是自己的幻覺,意識流是錯誤的假設。推翻它;卻放不下它。慣性形成,總是在檢驗張岱寫作的時間點,尤其,同一件事他又那麼愛反覆寫,以詩又以文,相同段落又貼入他文,是此先寫於彼或相反?順序又意味著什麼?線索無限蔓延,以張宗子喜愛的上下左右包圍主題法,旁及與他相關與無關人物和他們的年月時辰。


時間點阻礙出曲折離奇,迷宮出現。隨著其他人物時間疊床架屋滋長,迷宮益發複雜無盡。這裡沒有高度鳥瞰,只有老老實實爬梳、比較、修正、定位。主人就在某處。轉過這個彎,他刻意的痕跡像餌一樣等待,本人則在某處窺伺。賊。若能無視時間,牆就不必有。他一直在那兒。被定型風雅的張岱,與他的玩具及玩物指南,在單調空間中如懷舊博物陳列。


所以要一座時間迷宮,與張宗子糾纏下去。困在自構的模型裡匍匐前進,品味蛹的生趣,牆內擬人化的狡猾主人,從意識流變成人物又坼裂成地方,造景運動在四周發生,迷宮逐漸透明,奇特的鳴叫,絕種的色彩,處處是等待形容的風景。但是,又該從哪兒開始?築起蜿蜒的路徑,繞經十七世紀片片段段冷僻角落,連接起阻斷的心情事件,潛隱的脈絡浮現,細節越來越清晰。在路的盡頭,主人﹣﹣張岱、真相、結局﹣﹣並不會圓滿顯現;而是,在這永遠的時間距離裡因此出現輪廓、光影、虛實,終於立體。由於立體,才可能轉到我嚮往的「背面」,那裡字與詞的眼神,落於文字間距下的意義之姿,許多活物流轉的世界,希望存在於宗子與我之間。

在遺忘前

向二十七年前的自己致意

任世界之變而不變

直到最後時間點出現前

結果  其實  永遠 是我和我之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