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出現在他被夢境鼓舞為《石匱書》活下來的還生路上。當他「每欲引決」,反而為自己思索有無「生」的理由:祁彪佳對他的臨別贈言,想像自己漂泊抱憾的孤魂未來,都是留住自己的力量。一旦他接受夢的啟示,「活」的欲望將他拉過生死中線,「死」離他越來越遠,他要如何與前半生好好告別換得活完一生之良心?必須是在這樣一個心境的轉捩點,他才寫得出至文〈夢憶序〉。
〈夢憶序〉不單純是篇序文,而是這個時期紛亂心情之跋,從死前回生的澈悟宣告。還生的他已不能是同一人,再看初期〈今昔歌〉中的感傷對比,他慧劍一揮,斬去居中左顧右盼的自己,碎落的元素,重組成勇猛精進的贖罪進行式:以(現在的)報(過去的),(因為)仇(過去生活中的一面)。
以笠報顱,以簣報踵,仇簪履也;
以衲報裘,以苧報絺,仇輕煖也;
以藿報肉,以糲報粻,仇甘旨也;
以薦報床,以石報枕,仇溫柔也;
以繩報樞,以甕報牖,仇爽塏也;
以煙報目,以糞報鼻,仇香艷也;
以途報足,以囊報肩,仇輿從也。
前後正負兩極的生活境遇,透過單一句型對立詞組,簡潔有力取代了前期在毋忘檻車的軟弱哀愁。昔日的「簪履、輕煖、甘旨、溫柔、爽塏、香豔、輿從」由今日種種果報反證皆成「罪案」。從這思路觀看,現在的苦痛反而現出積極的報仇作用,同一具身軀為贖前世之罪而承受折磨,在這幾乎是一報還一報的對等情況下,肉身的罪案尋到了償還的途徑;意識上的呢?
他說:飢餓之餘,好弄筆墨。如此不經心的說法,彷彿書寫只是癖好,一種可有可無的行為。「筆墨/書寫」被輕淡化,是因為所筆墨的「內容」,不是《石匱書》的大業,而是他身體在執行報仇的一切感官上的過往追逐,太無忠孝節義,太廢人廢事。但在「鷄鳴枕上,夜氣方回」之際——他曾經用「一夢甫終,諸緣未始,靈臺恬曠,虛白自生」定義的心境最澄明之刻(《四書遇》孟子離婁篇夜氣章)——他卻看著自己「繁華靡麗」的一生在空曠的靈臺上一幕幕上演,在平旦瞬間之後升起的光線裡,漸漸稀薄成空。
當作如何消受?他問自己。他明白,必須好好送它們到文字的彼岸。
張宗子決定了他的良心懺悔式:遙思往事,憶及書之,持向佛前,一一懺悔。
懺悔是釋放出夢憶的唯一途徑。從「遙思」之念頭初生,回憶完整出現,及時筆墨捕捉,意識上忽現的繁華靡麗不帶罪惡雜質地轉世成永恆文字,一一在佛前尋求原諒,以期在天崩地裂之際換得想念、書寫、重現昔日美好的資格和自由。
靈光乍現的夢單元,他「造境」以安置之。夢境的空間架構他有明確的想法:「不次歲月,異年譜也;不分門類,別志林也。」年譜是一個人一生的編年大事紀,鎖在線性延伸的年月日上;志林作品充滿人為的秩序,每一景都在實際的地理方位裡,每一事都在所屬的類別中。為夢憶,他拆除年譜的時間螺絲,拔除方志書的定點分類,剩下「我」和我生出的清透片段,結晶般存在於原始狀態,一同在無時間、無結構下游移,他變成讀者,與文字不期而遇,隨興隨機,如游舊徑,如見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喜」,怎麼突破大悲之圍而出的心情?「真所謂.癡人前.不得說夢.矣」。
如果帶著跟他讀《四書》一樣的敏感耳朵去體會,「矣」字在此,絕不隨便。
《中庸》〈服膺章〉孔子說顏回「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的句子,他讀出:「則」字說得緊嚴,「矣」字說得決.絕,有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高,河海不澤細流,故其成其大之意。從一個語尾語氣詞「矣」,他聽到夫子莊重認真的聲音,而察覺寄寓在簡單句子後的造山造海運動。將決絕語氣讀入他的「真所謂癡人前不得說夢矣」,句子的成色忽變,從起頭「癡人說夢」彷彿通俗的感嘆,一股果決在句中穿出,他忽然從癡人分身,站在對面,看著翻用自喜的傻子,還有身後的同類,那個但願是夢的西陵腳夫,赴鹿鳴宴深怕是夢的寒士,大夢不過是蟻穴的南柯夢做者淳生,以及黃粱夢後來繁複成邯鄲夢的主角盧生。這群人在與夢相對的不同位置上,或喜或發呆或自咬自手臂或含笑沈醉,癡狀不一,但病因,他知道,都在執.迷。「不得說夢矣!」他對他們痛喝。癡人驚醒,跨過夢的邊緣,走入各自的現實。淳生發現蟻穴結構與人類城郭驚人相似,西陵腳夫賠了打翻的酒,寒士做了官。
至於盧生,他流名千古的企圖太強烈,個人豐功偉業不夠再生八個兒子繁衍血脈;子孫不可靠,還有臨死前親手寫給皇帝的遺表,以文章來救;文章若不濟,就由他神似二王的字體增加遺表之美學價值,延長夢中生命至百世後進入博物館收藏每隔數年如彗星再現世人眼前。四道積極作為都擋不了夢破後一切化為泡影。
盧生從仙人的瓷枕上醒轉看破榮華也離開了。只剩他,「猶事雕蟲」,仍在夢囈。但是,「不得說夢.矣」。他告訴自己。痛定思痛,夢的執迷,到此為止。
夢將大寤,面目全非的世界在黑暗的前方。他無可逃避,只有以自己在世為人的最終身份——慧業文人——迎向之。他借盧生的執迷典型自白:我們這種人,以文字上的自信天才造業;我們之不能不弄、書、拈、事文字,是我們的天生。國破家亡,書寫出現無比重量,如此沈重,居然可以與殉國之忠孝節義對等置在生死天平上。「我死備千辛,世界全不覺」他說,「十五年後死,遲蚤應無異」他想。捨與不捨之間,輕重緩急的較量,祁世培臨終時說過了,都「未免雜以私意」。張宗子終於誠實說出自己真正的私意:與殉國相抗衡的不是書寫,而是隱藏在書寫行為之後,慧業文人執迷的根本病源——「一己之名」。這顆難化名心,堅如佛家舍利猛烈刼火都燒之不失的名根一點,是他最深的罪孽之藪。
為《夢憶》開始的懺悔式,過程中,癡人漸漸澄明終於勇敢正視自己身為慧業文人滅除不去的心魔。張宗子手持慧劍背離死亡走上崎嶇難行的贖罪之路,在日後窮困痛苦的逆境裡,完成石匱書,以贖名之罪。
他將自己的決心告訴祁世培。和著好友的絕命詞,踵著「碎、內、至、二、勢、易、志、異、替、計、地」之韻,祁彪佳說「圖功為其難,殉節為其易」,他回答「余曾細細思,一死誠不易」,二人逐步擦身而過,祁彪佳在「含笑入九泉,浩氣留天地」的終點,他在「牽犢入徐無,別自有天地」的彼端;遙遙相望。
後會有期。
明亡十年《石匱書》成。〈藝文志〉裡他將自己的著作收入紙做的石匱,與明朝重要作品共存。「易」之下最後有他的《大易用》;「四書」類倒數第二是他的《四書遇》二卷;「史」類最後一條是他的《義烈傳》十二卷;在「小說」一類的倒數第二列入《快園道古》十二卷。
《快園道古》之前,小說類的最後第三,
赫然出現令人意外到啞然的記錄:
「夢憶二卷張岱」。
作者親自注錄下的書名和卷數,居然和今日熟知的《陶庵夢憶》都不一樣。給予《夢憶》獨特成色和重量的「夢憶序」,有清一代默默隱在《瑯嬛文集》卷一「序」文類裡,直到民國初年鉛印單行本才終於與內容合璧。沒看過作者原序的清朝讀者,並不知道《陶庵夢憶》是從何種心境而來;而現代讀者,閱讀「夢憶序」在前的八卷本,竟有質疑張宗子懺悔的真心。
原件與誤讀之間的距離,是一部動人作品還魂再造的漫長路。
在八卷本《陶庵夢憶》出現之前,有一卷本的《夢憶》收在乾隆四十年刊刻的叢書《硯雲》甲篇,編者金忠淳。這是張宗子《夢憶》第一個刻本,也是最接近原著的版本。此時,作者去世已有一世紀之長了。